苍耳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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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所不友楼文存middot牛事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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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所不友楼文存

牛事

文/陈拾

最好的放牛时节,是暮秋时候。

它于人是全无打扰的。

到了春耕时节,农人会为牛们改善伙食。

母亲开始谋划着变卖农具,终于轮到那头牛。

放牛,大抵是我唯一做过的一件农事,但也不过担任副职,而正职多是伯父或母亲,到了“双抢”时候,就是姐姐或哥哥。这是一件清闲的工作。只要到村后的山坡上,或收割后的田地里,将牵牛的绳索往牛背上一搭,目域之内,任它自去;倘一时不见了,则四近找一找,寻见之后,依旧任它自去,如此循环,到黄昏时分,便领了牛回家——说是领,其实多的是牛缓步在前,人却牵着牛绳,跟随在后面;一当经过溪渠,牛往往停下来,低了脖子喝水。牛的喝水,是得费点耐心去等待的,它们每以饮断河渭的气势,咕咕噜噜起来,远比人类的喝水要长久。乡俚有云:“干了百叶”,就是专用来嘲笑渴极了的人的饮态的。

最好的放牛时节,是暮秋时候。那时田地已经收割,不必担心牛的误食稻子。空旷的田地里正长着一地的野草与野花。草所多见的,是正在成熟的苍耳子。那时节刚刚换上家里手织的毛线衣,毛线衣最宜于粘著,苍耳子在这时便是最好的玩物。收集起来,让它们自己粘结成一个球,看到别的穿着毛线衣的小孩子,就扯下一粒或几粒,偷偷扔去,让它们静静地钉在衣上,倘无人提醒,则大约到晚寝时脱下衣服才能发见。另有一种颇可厌的草,过膝高度,也在黄熟中长着一串米粒大小的草籽,外衣光滑,然而两端尖利,人一经过,它们也要粘在毛线衣上,如苍耳子一样,但远不似那样友好,每回从秋日的野地回来,就得即时脱下衣服,细细将它们检索剔除,倘不,便要刺得背上蚁咬般疼。至于野花,现下所依稀记得的,只有过脚踝高而花序约摸拇指粗长的一种,水红色,正要结籽,有些老了。学名科属,那时全不关心,现在自然也说不上来。

各色的天牛虫在这时也多:有黑色而杂以白的或黄的斑点的,有全身铁锈色的,有全黑而有着红色的一环颈子的,而俱各长着一节一节的纤细的触角。母亲正与同来放牛的村妇撩天儿,一面又打着毛线衣,这时我便兀自找寻这天牛虫去。是在田埂不高不低的灌木丛藏着,渴饮着木液,虽然长着坚硬如钳子似的一对齿牙,有些可畏,但实则很笨拙,直到用手指拿捏着它的两腹,才晓得挣脱,颈子上下扭动起来,发出“吱吱呀呀”的摩挲声,然而这并不管用。

因为吃了一段时间的“国家粮”,似乎不需要种田的缘故,家里起初并没有牛。作为家中一员的第一匹牛的出现,是在哪一年,我已记不得了。只记得是一个清早,刚刚起床的惺忪的眼里,看到母亲一页页数着钞票,向同村的一位老人交付,而老屋的后园里正杵着一匹黄牛,木木地,茫然着,只尾巴不时甩动,也偶尔扭转脖子,舔着后腹或肩胛。是很老实的样子,然而有些巨大,于我是不大易于接近的。

牛被安置在父母居室的间壁。这间居室有些狭长,中间有一个天井隔开,前半住人,后半便是猪栏与牛栏。牛栏与猪栏的闲废,已很有一时了,现在终于打消了它们的寂寞。牛不是鸡犬一类,既不鸣也不吠,而且因为独处,也不发生猪们推搡争食时的喧杂——它于人是全无打扰的。

伯父患病之后,不大能做许多的事,一向只是打打柴而已。母亲说,以后就再放放牛吧。

后来每个的午后,果然常常看到伯父背着“耳镰”,牵着牛出去,黄昏时候,又见他背着“耳镰”,牵着牛回来,只在背上多出一把柴。

有一天的薄暮,正从外面玩闹的我回到家里,灯没有开,低矮的屋子里黑魆魆的,而柴灶冷却着。屋檐下坐着一话不说的伯父,像刚受了责备似的。

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夜色渐渐沉起来,而母亲一直没有回来。我于是去问祖母。

“你大伯把牛丢了!”祖母说道。

记起来母亲交付买牛款子时的样子,仿佛把家底都交付出去了似的,事态的严重,自然也就懂得了几分,我于是也很焦急了起来。而母亲依然没有回来。

过了很一时,门口忽然有人在叫母亲。出门去看,是一位老人,手里牵着一匹牛。我认出正是家里丢失的那匹,而那位老人,便是那天清早卖牛的那一位。祖母也出来了,面上立时现出快意的笑纹。

“晚上从牛栏里,听到牛的‘哞哞’声,不像小牛,倒像是大牛。我去一看,才发现是它回来了,大约是来看崽的吧。四妹呢?快把牛牵回去吧。”老人说。

“她找牛去了,得亏了你,急得不行呢,”祖母一面对他说,一面朝我道:“快去,把你妈找回来吧。”

母亲回来了,不记得是我找到的不是,犹记得的是那一晚心内的起伏,而牛的识途并不下于老马,以及它的眷恋故家的性情,更给我以深沉的惊讶与佩服。

识途的牛自是令人安心的,放牛的工作,因此照旧主要地交给了伯父。然而当时都没料到,相同的事在这之后还会再发生一次。

依然是在一个夜晚,伯父一个人回来了。

“牛呢?”母亲问。然而伯父不说话。

母亲怀了希望,赶忙去找那位老人,到他家牛栏一查看,却只见到他家的小牛,扭头看着来人,有些愕然似的眼里,反射着手电的蓝色的光。

母亲彻底焦急起来。老人说:“先不用急,也许再晚一会,就像上回那样,自己找回来呢。”母亲受了安慰,仓皇着,又希望着。

过了许久,老人来了,喟然告知那匹牛依然没有回来。大概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吧,他走了。而母亲哭了。

来了几位邻居,安慰着母亲。

“这样,我们一起,挨门去问,去找。”常来家里的一位邻妇说道。

母亲像是又有了力量,止了哭,嘱我们就在家里,热点饭吃,便出去了。晚饭的意趣自然寥寥,而全副心思都用了来等待吉音。

过了大半夜,母亲与同去的人回来了,依然没有找到牛。母亲靠在竹椅上,再度哭了起来,任谁安慰也没有效用。

第二天,照旧了无信息,而家中也完全寂灭了生气。牛之于农家,是顶重要的东西,因此失牛的消息,一时成为要闻,传了开去。

几天后,大约又是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吧,我看到母亲突然恢复了神色。见了我,便很高兴地告诉我说:牛找到了。是邻村的一位妇人认错了,把它牵回了自家,直到它家的牛回来,才觉察到,又听到了我家失牛的消息,就特地送了来。

后面再放牛,少不了对伯父特意的叮嘱,直到终于很久没再出事故,母亲的心情才渐渐放松下来。

终于到了春耕时节,这时候,农人都会为牛们改善伙食,野草之外,晨午间有一餐拌了碎米的糠皮。在牛栏外的桩子上,村里或田间的树下,随地可见维系着的牛,正欢喜而专注地吃食,虽经饕餮净尽,它们却还不安心,直要把盆槽整个儿翻覆,觉得着实什么也没有了之后,才舐了舐嘴沿,满足地停顿下来。膳毕,农人牵着它们下田。牛所参与的,主要是两道工序,一曰犁,是给它们套上“牛弯”,引着犁,一道一道地将过了一冬的地翻成松土。一曰耙,在犁过的田里灌满水,让牛引着耙,踏着水花跑起来,直到把田筛成软烂的肥泥。农人则扶着犁或耙,扬起竹鞭,“吓——”地一声,牛便发动起来,等牛们渐生出懈怠模样,复又“吓——”一声,同时将鞭子或轻或重地打在牛臀上。

按力气论,这当是男人们的工作,实也大抵如此。不过,在我家的田地里,扶犁或耙的身影,以及这“吓——吓——”的声音,其由来处,却是母亲。我偶尔也立在田埂,望着牛一圈一圈地转着;母亲也一圈一圈地转着,从长方形水田的那一端,渐渐走到跟前的这一端,又从这一端,渐渐向那端去。这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牛与母亲的身影,以及低飞的燕子轻捷地划往远天云山之际的黑影,在我,是春三月最为熟习的乡间影像了。

大约二三年后,这匹黄牛生产下来一只牛崽。母亲受了指教,学着寻来一块石头,坠着它的胞衣(胎盘),让它在牛圈里休养了好几天,直到胞衣除落,它恢复起体力。而我这时只惦记那匹有着它母亲般毛色而如我一般大小的小牛了。我时常逗引它,数着它身上那样多的发旋,或者为它摘下身上的“三毛蜱”,小的就用两拇指的甲盖,挤出“嘎嘣”的一声,大个儿的就摔在地上,用脚碾碎。

家里忽然多了一对母子,黄昏时候,最欣喜看到小牛欢随着母牛,泰然走地进牛圈歇息。

这之后过了几月,忽然又见人来,牵走了家里的大黄牛,母亲则像上回那样,一页一页地接过几张票子,慎重地数着。我看出这人不是村里的。母亲告诉我,这是牛贩子,不几天就是县城的集市,现在正是卖牛的时节。

“卖了去怎样?”

“黄牛老了,犁不动地了……”母亲没有再说下去。

牛的母子各自哀鸣着,终于相互不能看见,大约也再不能见到。独自留下的小黄牛,自然不会知道自己母亲的命运,然而我怃然了。

“不卖,不好么。”我心想,但答案,是自己也知道的。

小黄牛长着,渐渐达到了它的母亲的高度。母亲请人来给它上了鼻环,这样到第二年,便可以完全承继它母亲的工作了。它果然一日日变得沉默起来,老练起来,终于完全成熟,如它的母亲一样了。但这时候,它大约已经忘怀它的母亲了罢?

又过去不几年,全没有想到,我的乡间生活,竟已临到终结了。早就听到的“新农村”的政令,这时已由四近几个村落提供了落实的刻板。到二00二年的春夏间,里胥们一拍手,村里的计划也便制定完结。贴出来一看,老屋正在拆除之列。

家里商定放弃建房的计划,搬到城里去。

移家的日子不远了,母亲开始谋划着变卖或赠送农具,以及其它不便带走的家用物什。除了犁、耙、八仙桌、竹床一类,还有贡献了几代人资养的菜地和田地,最后终于轮到了那头黄牛。

“正当年,这回说什么也不卖给牛贩子了。”母亲想着。

找准了卖家,确定了是用来耕地的之后,便议好价钱,任他将牛牵走了。而我对于乔迁的期待,在那一时却盖过了对这牛的关心,在知道它只是换了工作的场地与主人后,心意就更加平安了。

不多久,果然成了“城里人”。

有一回,家里来了一位熟悉的乡人,一番招待之后,便同母亲讲说起故家的杂事。不知怎地说起那牛来了,然而却是说,那匹牛在新的家里才过了不久,就在外边误食到打了药的野草,死掉了。那家主人很是叹息了一阵,说是折损了许多钱呢。

母亲也叹息起来。

至于我,早已不大想得起当时的心绪了,可供参考的,是直到现在,还常常有碍于见到那样老实的牛的模样。

真正不能忘怀的,还是第二次失牛的那场风波。家计的一向艰难,在那之前虽已略略地感觉到,但从没想过母亲竟会有那样的悲哭,便是到现在,那也是唯一的一次。母亲虽然很快回复了生存的气力,但我渐渐失去孩童无由的快乐,心思时时沉重起来,大约就是从那一次的事件开始的。

二0二0年九月一日,草于有所不友楼

END

图文

陈拾

编辑

陈拾

这是陈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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