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辉华
(1)
五十年过去了,我一忆起去通城县走亲戚,就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酒糟香所弥漫……
我七八岁时,随奶奶或者母亲,天刚蒙蒙亮,走在秋天的山路上,风凉嗖嗖的。我知道这是去为大姑奶奶庆生,母亲的篮子里,有时是一只鸡,有时是绿豆、红豆,都是自家种的。我穿上了过年才能穿的新衣裳,也不用背书包,只管双脚不停地跟在大人的后面赶路。五十里山路,走得不慢的话,五六个钟头。也就是说,必须赶在12点前,来到通城县城工农村12号的大姑奶奶家,那里有一桌丰盛的酒席正在等待着我们去吃。
一个少年要进城市,而且能吃上丰盛的饭菜,相比其它诱惑来说,这是的了。
事实上,我穿着一双布鞋子,在湖南岳阳(古巴陵)通往湖北通城的官道上,常常要避开路边上草丛里藏着的蚱蜢,还有一种长得矮的灌木,叫苍耳子的,它上面生满了密密的刺球,会粘住人的双腿,任你走多远它也不会掉的。这苍耳子如果刺着脚裸上,会如蚂蝗般,把脚裸刺出针点点。还要当心路上的小沙粒进入鞋里,打伤脚板。
趁着太阳还没有出来,远处的山岚上还蒙着一些淡雾,我们不歇脚,一口气从卡子的石门槛里跨进通城的地界,心里似乎感觉到离通城县城近了一步。
这卡子也叫青龙关,由岩石砌成的一个地道似的,也似一条隆起的天桥,一边生长着一棵枫树,红艳艳的叶子流光溢彩。我多想摘几片叶子,带到学校去向同学炫耀。但是,怕大人走得过快,把我甩得太远,也就不敢停下来去采摘枫叶,反正,回家时也要经过此地的。
卡子两端似乎有石凳子,可以小憩,湖南这边,还有一个凉亭,不远处有一口井,再远些有一口山塘,碧幽幽的水,把天倒映在里面,似乎格外幽深。
有一个驼背的老人,住在附近,他牵着一条黄牛在附近的山坡上吃草。
老人叼着一根烟,一股蓝色的烟气飘在湖南这边的卡子旁,似乎这里有人间的烟火气。
(2)
沿着一段青石板铺就的陡坡,从卡子之南,滑向卡子之北,这段石板路也是顺着山坡,呈之字状,七弯八拐下去。
这时,就看见了一条河流。水不宽,很清冽。
到了山底,路宽敞了。我们看见了一座红砖修成的建筑,是一所供销社,老远就闻着一股樟脑丸、煤油、农药的混合气味。
母亲有时进店,看看布匹,她并不立即买,主要是看看价格,好到了通城县城,再看看百货公司的布匹,比较比较,看哪里的货更便宜。我则望着供销社的糖粒子发呆,口水只差没有流出来。
这么一走神,母亲就推了我一把,我们快速地退出供销社,重新进入了官道上。
这条官道大抵有一些年份,许多地方都铺着石板,却一直傍着一条河,马港河。大约从此地,也即琉璃坳到县城约40里,也即马港河要流经40里。因此,我们的官道实际上就是马港的河堤。一路上,与潺潺流水作伴,也不觉得田野沉寂。
河的两边堤上长着东茅草,比粽叶要狭窄,却锋利如刀刃,此时,叶子在变黄,有些枝上还披挂着白色的穗子。一些黄蜂似乎追赶着我们,我们却追着堤上的东茅草赶路。
马港上有许多桥,有的是石拱桥,有的是木板桥,有的中间也还有亭子。
大约离县城还有一半的地方,叫磨桥。
这里的石拱桥有三四个拱,中间还有一个木制的亭子,供行人休息,或躲雨。
这里的人讲话,与我们离开不远的琉璃坳上的人讲话有了较大的区别,它近似乎通城街上人讲的话,也许这是当地的官话了。
打一处邻近桥边的茅草屋边经过,我实在口渴了,央求母亲停下来,进去讨口水喝。
母亲学着通城人的口气敲开门,打了一个招呼。
门吱呀的一声开了,一个头上快秃顶的老年男子,问我们:“你们去哪嘞?”
我们去县里。我接过老人的一把木瓢,一口气喝了半瓢,似乎肚子鼓起来了。
谢过老人,我们不敢坐下来歇一歇,再继续赶路。
马港的河面陡地开阔起来了,没有水的地方,都是白色的沙滩。有一些水鸭子在水中游弋。堤上有人在晒豆子。不远处,有几条小牛在打完晚稻的田边上啃草。
一些社员不是在自家的地坪上晒谷,就是在田墈上翻晒稻草。
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,晒得我们汗淋淋的,肚子在开始咕咕叫了。
这时,我看见前方的河面上,有一群白色的鸟儿,翩跹起舞。母亲说,这是江鸥。
这里离通城县只有十多里路了。
有一段路,离开了马港,左拐向一片平原。似乎可以通汽车,铺了一些碎石子。果然,有养路工人在扫路上的落叶。
迎面走来一个挑担人,头戴着一顶草帽,系着一条白头巾,有一股酒糟的香。走近一看,他正挑着一担酒糟从城里而来。我饱吸这股酒香,脚下似乎有了几分力气,不觉得肚子饿了。
母亲说,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进城了。
再往前走,经过一片坟山。母亲指了指。说这山上有大姑祖父的坟。一排青石板的墓碑,在秋阳下泛着青烟般的光泽。我那时很怕看坟墓,但是,这时太阳当顶,路上有赶马车的人,挑担的人,不时经过,也就不怕了。
望见了酒厂的两根高耸入云的烟囱。
路的两边有了电线杆,有了焦煤的气味,有了酒的香气,有了拉粪车的臭气,我们终于进了通城县城。
(3)
进入通城县境内。
我们从左手旁的县酒厂厂房外的围墙边通过。这时,街的道,街的巷,街的人,都呈现在眼前。对于我这个第一回进城的孩子,这一切都是陌生的,而且也令人吃惊的。
在踏上这干净的街道的一刹那间,我格外小心,生怕把中午的马路踏疼。它很柔软,如乡下的秧田与山坡上的草坡。
在我们进入巷子的左边,我见到了地上有一、二个,一堆堆的,雪白的磁砣,我不知道它叫什么。
好像母亲说,这是瓷厂的门口。
复往前行,街道更窄,已不能通行车子了。路巷两旁,都是低矮的房子。
转了几个弯,终于见到了工农村64号的牌子。白色的标牌,蓝色的字体。我心喜,终于到了。
大姑祖奶奶家的门是开着的,一股香气扑面而来,对于我这个馋人来说,已进入了人间的天堂。
大姑祖奶奶,其时60岁,她的头上挽着高高的髻子。系着一个围腰,长相竟然与高祖母多么相像。
一个八仙桌已摆在屋子中间,上面已摆好七八碗菜肴,热气腾腾。
只等我们母子俩到后好开宴。我只认得几个菜,如一只整鸡(不是我母亲带去的),还有一尾鱼,还有一个麻花漂在汤里,还有一盆面条。其他的菜我都不认识。
见到了表伯父忠孝伯,一个中年人,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,一脸的笑。
有志伯母,头发微卷,戴着一副眼镜,脸微瘦,不那么会笑。
他们对我们的到来,格外地高兴。
大姑奶奶为我夹了一个荷包蛋,为我母亲夹了一块鸡肉。
大家都开始吃饭,好像没有喝酒碰杯的礼套。我埋头吃饭,也没有喊大姑奶奶万寿无疆。因为那时候,我们只能喊万岁。
这场饭,只有我最后放下碗,我吃得肚子饱饱的。
其实,在餐桌上,还有大姑奶奶家的侄子,牛表叔,还有一个叫不出名的表叔,还有大姑奶奶家曾经的两个店伙计,植林爹、丁保爹。两个表叔,两个老人,都对我们母子热情地点头,不停地夹菜。
在大姑奶奶家住了两天。
天,我们被邀请到北门作客。我后来才知道,北门的叔外姑祖母,叫国栋爷,他有两个夫人,大的叫什么姑祖母,我不记得了,小的叫若兰姑祖母,与我奶奶很交好。
据我奶奶说,在民国时,我大姑祖父彭振卿先生从巴陵甘田乡到湖北通城做生意,开南货铺子,开始也是一二间小的铺子,后来发旺了,与我家结亲后,我大姑奶奶出嫁到彭家后,给他们家带来了发旺,店面如发的蛋糕,越来越大。于是,通城县城有一条街都是彭家的,有南货店,有文具店,有绸缎店,……叔外姑祖父彭国栋爷,因奶富贵没有生育,又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若兰奶奶,一连生了二三个儿子与女儿,让彭家二东家顿时人丁兴旺。
在大人的带领下,我进入了一个老式屋子内,幸亏有亮瓦漏下的光亮,我看见了叔姑祖父,他坐在一把太师椅子里,胡子雪白,头上稀稀的头发,脑袋低垂着,似乎睡着了。他对我们的到来,似乎看见了,又似乎没有见到,又似乎在打瞌睡。
这顿饭,也是很丰盛。
大人在屋子里喝茶,聊天,我想外去看看热闹。走出这间老屋子,外面的空气真的很新鲜。
我从左手边一步步地走着,边走边看这些木板门开的铺面,还有地下的青石板砌的路面。
走了十多米远,在一个石桥前伫立着。我望见一个铺面里,白天开着一根扁担长的灯。不是圆的灯发出杏黄的光,而是耀眼刺目的白光,这光只有乡下的雪才这么刺眼。
我看花了眼,不敢再看。我站在桥的东头,望着桥下的流水,似马港流的那般清澈,没有泡沫。后来,我才知道这条河叫隽水河。
(4)
到通城南门去。
那天,下了一场秋雨。出门有些冷,我只穿了一条单裤,而且还是一双布鞋。
有志伯、忠孝伯带路,我随大人一步一趋,生怕走丢。
大约离工农村约20分钟多的路程,似乎走了半天,因为我是第一回去,且前面带路的人走得从容,我在后面紧跟。
这个南门,也是一所老房子。
进门后,有一个较大的堂屋,应该叫会客厅,有亮瓦,漏出一些天光,打在若兰姑奶奶的脸上,苍白的脸上,没有皱纹,头上绾成一个高高的髫。
她大约不到60岁。
出来招待我们的有牛表叔,还有他的妻子,还有一些表叔。
那天,应是若兰姑祖母的生日。
一桌人,一桌的热菜,冒着腾腾热气。我记住了红枣炖猪大肠,还有油豆腐什么的。
斟上通城水酒,也就是米酒,我那时小,不会喝,好像能喝酒的人,不多。
我只顾吃红枣。
那天,我不知怎么回去的。
我后来,听我祖母说,他颇惦记若兰姑奶奶。她回忆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前后,叔姑祖父国栋老人,带着若兰夫人与几个子女,逃到了我们村子,在牛淘湾租了三四间房子住。
那时候,我大姑祖父带着一队人马,从通城来,租的马车、车夫,浩浩荡荡,带来的布匹,都是五颜六色,把一个村子都照亮了。
若兰夫人已经怀孕在身,挺着一个肚子,从轿子上下来,也把村子再次照亮。
村子里的人,从来没见过这般丰富的物品,加入到搬运的行列。
搬家具,抬的抬,背的背。搬物品的,一些木箱子,皮箱子,篾箱子,沉甸甸的。可能是细钿、服饰,等等。
更多的是,文房四宝,纸张,一刀刀,一件件,雪白的宣纸,还有红宣、黄宣,一令令,打成一个四方包。
毛笔呀,粗的如小扫把,细的如牙刷,也是一箱箱。
还有两个家丁,背着汉阳造的长枪。让村子里的人吓了一跳。这家伙,比猎枪还要神气,上面还有刺刀。
这货物从中午卸到黄昏。让村子里的男子汉出了一身汉,晚上,吃饭时,都喝了几杯白酒,他们的脸都是酡红色,有的人,贪了杯,走起路来飘飘然。
于是,我祖母、高太祖母的家里,每餐开饭,都是三席。因国民革命军驻扎在黄岸市,叔姑祖决定把南货店移到黄岸村,若兰姑祖母留在我村。
一部分亲戚带着仆人,账房去黄岸村开店去了。
不知什么时候,日本鬼子的炸弹在我村的附近投放。国民革命军向天空射高射机弹,一些子弹的壳如雨下般落在村庄周围。
一些村人以为日本鬼子要进村了,快快地朝洞里跑。
我太祖母不慌不忙牵着若兰夫人躲到附近的一个牛栏。她老人家以为,鬼子不会倒牛栏里来。于是,在一个布包袱的铺下,若兰夫人生了牛表叔。
那天,日本鬼子从我们村子附近走了。
走兵。在当时可是一场生离死别。
年秋天,我奶奶过世了,有志伯、忠孝伯带着金燕姐夫妇,来到新南冲吊唁,牛表叔还有他的兄弟都来了。
可是,生他的牛栏早就不在了。但是他仍然记得他的出生地却是巴陵。
该回到我少年时代的通城县城工农村64号,我大姑祖母家,还有我的有志伯、忠孝伯,我们已住了二三天,该回家了。
我又一次在沿着马港河的路上,闻着浓郁的酒糟香气,又饱吸了一阵子,深秋的风尽管很厉害,我也不觉得很冷……